稷下论坛

摭谈孔子人生角色的冲突与调适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王书敬

作为“至圣先师”,孔子一生主要是“教师角色”,而从三十多岁聚徒讲学,到六十八岁受礼聘返鲁,大部分时间又是在艰难地“谋食”“谋事”。孔子人生角色丰富多彩,他所经历的艰难困苦以及表现出来的坚定与乐观,理应引起青年学子足够的关注和应有的尊重。

一、身世、情感——“苦悲、孤寂”

孔子身世苦悲,三岁丧父,十七岁时母亲病逝,这种不幸父母双亡的人古称“孤哀子”。圣人特别喜欢“至孝”的学生,大概与此有关。当学生宰予提出“简礼节葬”、废除“三年之丧时”,孔子说:父母死了,你认为过了一年就可以去听歌跳舞,你觉得心里安吗?宰予说,安啊!孔子说,你心安,你就照你的办法去做吧!在孔子看来,一个君子,父母死了居丧,内心思念的悲愁,吃饭都没有味道,听到音乐也不快乐,睡觉都睡不好,所以三年之中,没有礼乐。现在问你一年能不能心安,你却说能心安,那你去做好了。于是孔子告诉其他同学,宰予这个人一点良心都没有,他没有三年怀念父母的感情

孔子十九岁娶妻,晚年得子。因儿子出生时,鲁哀公送鲤鱼致贺,便取名孔鲤,字伯鱼。伯鱼短寿早亡,孔子老年丧子,白发人送黑发人,人生之大不幸。古稀之年,本应儿孙满堂尽享天伦,然而独子先亡,女儿已嫁,圣人的晚年应该是相当地孤苦寂寞。

孔子弟子众多,鼎盛时期曾“弟子三千”。春秋战国时期,诸子百家争鸣,学生规模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本派学说的生命力和影响力。在始终对老师不离不弃的学生中,孔子特别喜欢子路和颜回。子路仅小孔子9岁,勇武果敢,朴实率真,深得孔子喜爱,在周游途中颇有威信。当然子路鲁莽急躁,做事不计后果,据说曾被老师生气地骂道“强梁者不得好死”,大概是“爱之深而恨之切”吧!子路结局悲惨,在老师荐去做官的卫国遇害。临终前,子路表现得大气凛然,他牢记老师的教导“人死,冠不免”,从容地“正冠结缨”,慷慨赴死。这怎不让人痛彻心扉!闻此噩耗,一向倡导情感节制的孔子悲痛欲绝。

子路暴亡让孔子心如刀割,而一年前颜回的病故更是让圣人近乎悲怆绝望。颜回勤奋刻苦、聪明灵慧,能够安贫乐道,似乎是孔子“内定”的事业接班人,理应干出一番治国安民事业。然而以世俗的眼光看,颜回实践中的表现一般。在思想学说上,颜回领悟能力强,但《论语》中鲜有个人的创见;仕途上缺少强烈的从政动机和舍我其谁的勇气;谋生方面吃的“箪食瓢饮”,住的“贫居陋巷”,大概应了那句古训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。颜回乐而忘忧发奋读书,四十岁便须发皆白,形容枯槁。孔子对颜回一直赞赏有加,认为是时机不到,是当政者不识人才,“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嘛。可是年轻的颜回病故了!这对孔子是相当大的打击。有理由揣测,孔子从颜回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,从颜回的结局联想到了自己的命运。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?我们不畏艰难孜孜以求的“道”究竟有无实现的可能?颜回、子路去世后,孔子精神恍惚,心情黯淡,诸般表现似乎能印证“哀大莫过于心死”。后来长病不起,于前479年春寒料峭中仙逝而去。

二、教育、教学-——“先知、先觉”

唐玄宗时,孔子被封为“文宣王”,宋大中祥符年间,又被封为“元圣文宣王”、“至圣文宣王”,从而成为“至圣先师、万世师表”。西方的伏尔泰评价孔子是“真理的解释者,道德的化身”孔子“年十有五而志于学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,三十岁开始创办私学,传授六艺,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教书育人。孔子知识渊博,思想深邃,加之无私无隐的崇高师德,而荣居对世界文化有卓越贡献和深远影响的“十大思想家”之榜首。

孔子可谓教育教学改革领域内的“先知、先觉”,许多举措在中国乃至世界教育史上都属于首创。他首次提出了“有教无类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,促进了文化学术的下移,使教育从一种贵族特权开始转变成一种民众需要,从而开启了“普及教育”、“义务教育”的思想启蒙;他首次提出“学而优则仕”(《论语·子张》)的观点,将读书求学与求仕做官相结合,为后世知识分子开辟了一条依靠知识、凭借个人努力改变自己、改变社会的道路;他倡导“启发式”教学,主张启“愤”发“悱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,强调“举一反三”,并身体力行;他首次明晰地阐述“因材施教”,力求根据学生的知识水平和思维状态有针对性地教学……此类教育思想和实践探索于春秋末期提出,具有划时代意义,即便放在今天,亦足资借鉴。此外,在为学方面所倡导的“好学求是”、“阙疑”、“一以贯之”、“博文约礼”等思想也为后世知识分子普遍接受和广为传颂。

三、天命、人事——“怨天、尤人”

对于天命与人事的看法,从《论语》看,孔子的态度模糊摇摆。首先明确,孔子是“不怨天,不尤人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的。但《论语》中的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孔子一贯的“实然”行事准则,也可以理解为对生活的“应然”感悟,抑或实践中“屡戒屡犯”的座右铭。其次,从《论语》来看,孔子又是“怨”过“天”、“尤”过“人”的。他“敬鬼神而远之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、“不语怪、力、乱、神”《论语·述而》),然而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到了关键之时或困惑不解之事,又往往归于鬼神天意。

颜回病故,孔子痛心疾首“哎,老天要我的命啊!老天要我的命啊!”这可以理解为对上天的悲号呼唤;弟子冉伯牛得了重病,不愿见人,孔子从窗外拉着他的手说道:“将失去这个人了,这是命中注定的吧!这样的好人竟会得这样的恶疾啊!这样的好人竟会得这样的恶疾啊!”这可以看做是对老天的质问与埋怨;鲁哀公十四年,鲁人捕获一只麒麟并把它打死了,孔子表现得非常沮丧,认为是自己将死的征兆[4]524。因为据传说,麒麟是太平之兽,象征圣贤,因此孔子将此看作是上天对自己的召唤。此后,就连一向视为生命的《春秋》编撰工作也停止了,这应算作对老天的敬畏与服从吧?

子路暴亡,孔子悲伤过度病倒了。子贡风尘仆仆请见,孔子负杖在门外等候,说:“赐啊,你怎么才来啊!”子贡问其故,孔子潸然泪下,吟唱“太山坏乎!梁柱摧乎!哲人萎乎!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然后对子贡说,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,然而都不能听我的学说。夏朝的人死了葬于东阶,周朝的人死了葬在西阶,殷商人死了葬于两柱之间。昨晚我梦见我在两柱间坐着祭奠,我先人是殷人。风雨飘摇、心情黯淡的孔子7天后离世很可能是受了不良的心理暗示,认为种种迹象表明人生旅程就此结束。这应该是对礼坏乐崩、道德沦丧的社会现实之绝望,对皇天后土的无奈与决绝吧?

故而,孔子既不“怨天尤人”,又“自怨自艾”。当然圣人的“怨”和“尤”绝非寻常意义上的牢骚抱怨,亦非迁怒推脱,而是对生命、天理的穷究与困惑,是对个人理想挫败于社会现实后的一种不甘、不忿和无奈。

四、谋生、谋事——“屡败屡战”

圣人首先是人,当然要先填饱肚子才能传经布道,饥肠辘辘仍能“讲诵弦歌”的情况实属罕见。事实上,如果条件允许圣人对于吃特别讲究: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,席不正不坐,割不正不食,宁愿忍受干渴也绝不喝“盗泉”之水[1]45。然而长途漫漫,随行者甚众,周游途中每日开销想来不菲。所到之处也并非都是欢迎礼遇,挨饿、受冻、拒之城外、夜宿荒郊也并不鲜见。“君子谋道不谋食”,“君子忧道不忧贫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的前提是温饱无虞,因此师徒周游途中好多时候是在艰难地“谋食”、“谋生”,《论语》中记载有几次竟然吃喝都难以为继。

当然周游途中大部分时间应是温饱无虞的,有时候接待规格直逼卿相大夫,比如在齐国就受到很高的礼遇。孔子拜见齐景公,谈得颇为投缘,被奉为上宾,景公准备将尼溪之地分封给孔子,后因晏子极力反对作罢。有时还被请去听当时最流行的《韶乐》,听得如醉如痴,“三月不知肉味”(《论语·述而》。锦衣玉食,受人尊重,这样的生活在齐国仅持续了一年多。

孔子拜见卫灵公,也很受尊重,虽然没让参与政事,但按照鲁国的俸禄标准发给俸粟6万斗,这是相当高的俸禄,如果按照现在的价格折算,接近年薪百万了。孔子充满希望地等了十个月,后因朝中政治动乱,被迫离卫,困于匡,至于蒲,后返回卫。此后孔子几次离开卫国,又几次返回,一方面是因卫灵公对孔子的态度变幻不定,另一方面则是孔子离开卫国后,找不到更好的去处。

故而将孔子周游的历程戏称为“屡战屡败、屡败屡战”的“讨生活”,尽管不够严谨但也算道出了圣人“谋食”“谋事”的艰辛。对比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,从求学到就业,自本人到后代,同样充满了艰难曲折。对于普通人而言,面对现实必须学会适应,学会低头妥协,往往是曾经的激情梦想被无情地现实击碎,宏伟的理想抱负最后物化为柴米油盐。人为什么要活着,怎样活才有价值之类的命题过于玄远,对普通人而言,好好活着,过生活,或许就是生命的本源意义。然而圣人则不同,他绝不屈从于权贵,绝不放弃追求,达则兼善天下,穷则独善其身,这就是圣人的境界!

五、为官从政——“曲高和寡”

孔子为官从政的道路坎坷多舛,身为大夫,“位”虽不卑,但常常“言”轻,圣人的奔走呼号颇有些“曲高和寡”的味道。

首先,孔子是想从政做官的。孔子倡导“学而优则仕”(《论语·子张》),可见他将“求仕”当做实现自我的手段途径,也是恢复“大同社会”之政治理想的必由之路。五十岁左右,孔子被鲁国正式任命为“中都宰”,随后升迁为 “鲁司空”和“鲁司寇”,并一度代理鲁相,可谓平步青云,史书记载孔子对此“有喜色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

其次,孔子又是轻视权贵的。他说过“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。位高权重,所作所为却不仁不义,这样的官孔子不做。做“中都宰”、“鲁司空”时,政绩斐然,但做鲁司寇后,情况发生了变化。先是三月诛杀少正卯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,备受争议,后尝试“堕三都”,仅三个月时间,便步履维艰了。个中是非曲直见仁见智,可以肯定的是,孔子的举措触动了“权贵”们的利益,国君似乎也不太认同孔子的做法,迟迟不给圣人送去那块代表继续聘用的方子肉。接下来圣人的境界和选择让我们高山仰止¾¾辞官不做,开始周游列国。

再次,周游“求仕”未曾委以重用。在卫国,孔子虽然受到礼遇,但迟迟没有授予官职。孔子拜见灵公的宠妃南子。子路不同意老师去,对此很有意见。特别是听说会见时“环佩之声不绝于耳”,性格直爽的子路发怒了,非得让老师给个说法。把孔子逼得没办法,只得天发誓:“我要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,天打雷劈!天打雷劈!”

在齐国,为了接近齐景公,孔子甚至屈驾作了高昭子¾¾一个名声很坏的贵族的家臣。次年,景公问政,孔子说:“君君,臣臣,父父,子子。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景公非常赞赏,欲任用孔子。齐相晏婴进言,大意是说,这些人讲大道理、搞繁文缛节头头是道,可要论及富国强兵造福黎民,恐怕拿不出可行的办法。国君是否要重用这样的人,还请三思。于是齐景公的态度逐渐冷淡、疏远孔子最后一次求见时,齐景公说:“我老了,不能任用你了。”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君的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,孔子于是离齐返鲁。

自古以来官禄一体,官禄加身时前呼后拥,显赫不可一世,而一旦失了官职,处境马上就变得严峻凶险起来,不但因失去了相应官禄而处境艰难,有时甚至会丢掉性命。孔子对此应该是深有体会的:子路寻不到老师,借问路人,被奚落为“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”,枉称“夫子”;黄口小儿也可以逞口舌之能,于道路中间玩耍不给车让路;黄河渡口想问个路,也被人家揶揄了一顿;在郑国东门,“累累若丧家之狗”;最严重的莫过于困于陈蔡间,水食皆无,身家性命朝不保夕。这与在位时的处境相比可谓天壤之别,怎能“于我如浮云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?还是以世俗的心态揣测,圣人对官和禄应该是在乎的,甚至会因“上位”和“下位”的巨大反差而愈发强烈。自嘲自己就是“丧家之狗”,偶尔也对学生“朽木”、“粪土”地破口大骂,姑且看作是发泄心中的郁闷罢。总之孔子为官从政一路走来磕磕绊绊,十几载奔走游说似乎“曲高和寡”,郁郁不得志的孔子也主动或被动地舍弃了很多“官”、“禄”,于“征伐为贤”的时代显得“不合时宜”。然而圣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“道之不行,吾知之矣”(《中庸》)、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(《论语·宪问》。孔子于乱世中的奔徙号呼令人感动,夫子知难而进、愈挫愈勇的品格永无过时!

六、理想、事业——“航海梯山”

现代社会衡量个人成功的标准不外乎金钱和事业,若此,孔子算不上“成功”的男人。

孔子忧国忧民,是很想成就一番事业的。面对“德之不修,学之不讲,闻义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的社会现实,孔子想凭一己之力加以改变,实现“仁政德治”的大同社会无异于“航海梯山”,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梦想。事实上,背井离乡奋斗了十几年,直到去世仍然穷困落魄,既不能富甲一方,也无法济世安民,连自己的小家都未能“齐”,更不要说治国、平天下了。世俗地讲,圣人的理想不够现实,离家出走的决定未免仓促,历尽万苦换来的却是“终无任用”,因此我们可以市井语言妄说孔子是事业发展上的“失意者”。最后在如何体面地回鲁国的问题上,圣人似乎也未能“脱俗”:弟子冉求动用社会关系,才将老师请回鲁国,尊以“国老”称号[5]54。圣人的经历和境界很难在普通受众中复制和推广,尤其是在极度物质化的现代社会,若以孔子的标准要求众生,恐为缘木求鱼。然而,圣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众醉独醒,能够“苟以国家生死以,岂因福祸趋避之”(林则徐《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》),能够舍弃小我成就大业。穷且弥坚的宏远志向,不惧时艰的豁达乐观,愈挫愈勇的坚毅品格,宠辱不惊的磅礴大气使得这位“失意落魄”者彪炳史册,传之千秋。

圣人一生坎坷波折,其人生角色如此丰富多彩,而他的经历际遇又如此荆棘密布,面对人生角色的矛盾和冲突,他做出的选择和所表现出来的境界的确“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”(《论语·子张》)。青年人朝气蓬勃,面对喧嚣沸腾的世界,尤其需要静心和定力,停歇悸动浮躁之心,去叩问精神与灵魂,去领受先哲的棒喝醍醐。有思考青春才会充实,有了心灵震撼人生才不留遗憾,当然充满精神关照的校园才会生机盎然。


作者简介: 王书敬,男,淄博职业学院稷下研究院副院长,副教授。主要研究方向,中国教育史研究,高等职业教育研究。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淄博职业学院

稷下研究院

友情链接

淄博职业学院稷下研究院   版权所有   备案号:鲁ICP备05024484号

电话:0533-2348839    传真:0533-2348839

Powered by IOffice v4.0